那些老柿子
秋天很深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果子的糜香。在村庄,这个季节是柿子树的舞台。阳光下没有什么是尖利的,色彩、空气、微微掠过的风,都有着成熟老去的从容和宁静。三爷爷从墙角边的竹椅上起身,慢慢走到砖块搭起的矮墙前去翻晒柿子。他已经很老,背驼得像一张弓,耳朵也不大好使,他暮年唯一的期待就是每年秋天看着满树柿子由青转红,当整个村庄都浸染在无数红灯笼点燃的季节里,他去日无多的生活才迸发出意义。
村庄的所有人都叫他三爷爷,可能因为排行老三,也可能是这个村庄很久以来沿袭的尊称——这个村子里让村民敬服的人物中他是第三个。那些陈年往事三爷爷不愿多说,他一直是个缄默的人。在村民口中,年轻时的三爷爷总带着几分传奇色彩,听起来像金庸小说中德高望重的武林侠杰。三爷爷没有进过学堂,却是个聪明勤勉的人,有一腔救困扶弱的豪义情怀。他自学中医,练习武艺,村子里的村民有些小病小疾来找他,他二话不说背起锄头就去山里挖草药,又亲自熬了给病人喝下,很多在卫生所被判定为死刑或无期的病灶到了三爷爷手里都神奇地药到病除。村民提了东西来谢他,除了那几个谢字,他什么都不要。
很多年三爷爷一直活在村民的景仰和由衷的敬佩中,他享受那种被需要的崇高感,对他来说,这种感觉比一壶老酒更让他惬意和满足。如果没有那次永生难忘的遭遇,他会一直在惬意中崇高下去。那是抗日战争爆发的第二年,有一天日落时分,村子里突然闯进了很多日本兵,打头的日本兵拦住一个脸上涂了黑锅灰的女人,逼迫她一口猜出日本兵的人数。女人吓坏了,哆嗦着语不成声。村民们提着快要蹦出的心却没有人敢去妄猜,那是绝没有把握的事情。紧要关头,三爷爷站了出去,三爷爷估摸着说了一个数字,鬼子脸上升腾的杀气渐渐平息。但事情远没有结束,放了那个女人,日本兵又抓过一个男人,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纸,指着一个汉字让翻译对三爷爷说:你要是认识这个字,我就放了他。三爷爷瞅着那个字,那是个“柿”字,可是三爷爷不认识。看着怔忡中的三爷爷,日本鬼子得意忘形地大笑。那个男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乞求地看着三爷爷,看得三爷爷心里刀剜般痛楚。急火煎心的三爷爷像猜数字一样乱猜下去,鬼子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在轻蔑的狂笑声中鬼子的刺刀扎进了男人的胸膛,然后丢下兀自发怔的三爷爷和惊慌悲痛的村民扬长而去。
三爷爷撕心裂肺的一声嚎哭让整个村庄蒙上了挥之不去的哀伤。那是个肃穆沉痛的时刻,落日衔山,残阳似血……
三爷爷脑海中时常闪现着多年前的那一幕,回忆着的时候三爷爷就把矮墙上竹匾里的柿子翻了个遍,他每天重复着这些动作。去了皮的柿子已经变得柔软,再晒几个太阳,三爷爷就会把它们封在那几口预备好的大缸里出霜,雪白的糖霜覆盖到柿肉的时候,三爷爷的柿饼就做成了。
他有周密的安排。这次卖柿饼的钱他会寄给刚上大学姓王的那个娃子,那个娃他不认识,可是那个娃上不起学。这么多年,村子里读书的孩子他快接济遍了,村里村外,认识的不认识的,快有一百个了吧,他们一个个从三爷爷手里接过那些块票角票银角子时,感动和敬仰的表情在青春无限的脸上流淌,于是三爷爷又找到了那种久违的惬意。
他抚摸着那些日益柔软起来的柿子,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柔情。他感谢那些柿树和柿子,是它们让自己找到了赎罪的途径。他常有一种负罪的感觉,尽管对村民来说他不仅无罪而且有恩,可是这么多年他一直受着负责感的煎熬,他常想,如果他认识那个字,那条生命是不是就可以免去受戮?他知道希望渺茫,可是他仍然无法原谅自己。
他一生无儿无女,老伴一走,就留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60岁那年,他发狠地买回了几百棵柿树苗,把房前屋后山坡村落能栽的地方全栽上了,他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柿树高了绿了,又过几年,柿树扬花挂果了,秋天一到,村庄里挂满了小火苗一样的柿子灯笼。他一个一个地摘下那些老柿子,一茬茬地兑卖给小贩,留下的最后一拨,他摘下来削皮做成柿饼,以高一些的价钱卖出去。
他重又坐回屋前墙角的竹椅上,想些往事,晒着太阳。老屋破败得不堪,他没钱去修,这些年,他省吃俭用卖柿子的钱全给了那些学知识的苦孩子。他静静地看着门前柿树的时候也许会想,那些柿子青着的时候涩得咬牙,一股子说不出好来的生苦味儿,可为什么老了熟了就只剩下甜味儿了?他觉得有趣并渐渐释然。然后他坐在竹椅上,就着阳光带几分惬意地睡去了。
一切在阳光下安适并静然,包括三爷爷和那些老柿子。